湘西散人王一丁：1969：沅江号子

年底无疑是一个充满了怀旧与感伤的时刻。

2020年8月6日上午，湖南洪江古商城文联、作协、图书馆三家单位联合在古商城内已逾652年悠久历史的杨三凤商行里，为我举办了一场名为“远行与回归”的文学沙龙活动。当天大咖云集、高朋满座，令笔者在开心之余也不胜惶恐。为方便活动的开展，有热心者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名用的是美国著名诗人黄翔老先生送给我的两句诗：一赋传天下，清气满乾坤。活动虽然结束，该微信群却自动保留了下来。仁慈的群主不由分说把群主身份“禅让”给了我，该群于是顺理成章变成了我个人的读者、文友、粉丝群。之后不断有旧雨新朋加入，大家分享妙文，切磋佳句，纵论时事，趣谈人生，倒也每每为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清凉和欢喜。如此一来，厕身群中，煞有介事若皇帝老儿一般“披阅奏章”，与众互动，乃成为我每日功课。红尘滚滚，人生苦短，有此微群，出入无忌，竟使生活平添了许多趣味。

群中有一个我的老朋友丁武，在铁路上工作，其实是我的发小。他、东东、瑜子和我四人一同在原洪江市沅江路完全小学度过了六岁之前难忘的幼年时光。我们都是教师子弟，丁武1963年11月22日出生，比我们三个人大不到两个月，东东比我只大三天，我比瑜子只大三天，兄弟仨竹筒倒豆子一般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相继被亲人们裹着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回沅江路完全小学清寒教师简陋的家中。待到会走路后，彼此自然而然成为朝夕在一块玩耍的伙伴。这种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往往让人刻骨铭心。

沅江路学校的前身为赣材中学，更早的时候是太平宫，也唤江西会馆。大门的梁柱全部以青石砌就，雕梁画栋，色彩斑斓，左右两边各蹲着一只文狮子，目光炯炯，含威不怒，但霸气十足。沿大门往上走左侧临街处有一片杂草丛生的绿地和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绿草地上栖息着许多命若琴弦的小动物，如步纵、蜻蜓、蜗牛、青蛙、各种不同颜色、歌喉和身段的鸟儿，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小飞虫；向晚时分，还会有三五成群的蝙蝠如敌人的侦察机一般尖叫着从我们的头顶一次又一次掠过……

学校后花园紧邻余家冲的旁边是一口水塘。有一天，我的细哥哥又凡在捞虾米时不慎落水，是一个外号叫“老茄子”的小女孩潘小莉慢吞吞地走到后花园，扯着正在晾被子的易师母的衣角，嗫嚅着告诉她，“细毛几……嗯，细毛几不小心，跘……跘到塘里去了”，易师母闻言三步并作两步，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就卜嗵一声跳到塘里，把其时正在拼命挣扎的细哥哥抱了上岸；那天如果不是“老茄子”发现险情并及时叫来易师母，细哥哥恐怕小命休矣。那一年，我应该不足三岁，细哥哥则不足七岁。这件事情过去许多年，我们家还一直对“老茄子”和易师母心怀感恩。每年春节，母亲都会嘱细哥哥提些东西过去易师母家给她拜年，聊表对自己救命之恩的一片谢忱。

学校有个后门，后门直通婆婆和我租住的宁家窨子二楼下面的青石码头。记忆中，大我三四岁、与我们家一同租住二楼的罗家公公的小儿子罗志德经常无缘无故地欺负我，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他脾气暴躁的爸爸、满头白发的罗家公公让人用棕索子捆在地上往死里打。

学校后山上有个考老门，考老门的斜坡上栽着几棵碗口粗的沙湾柚子树，秋天的时候柚子树上缀满的柚子黄橙橙地泛着金光……长大后才知道那儿正确的叫法应该是康乐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乃旧社会高级青楼“绍兴班”所在地，经常有不安分的达官贵人在此地出入。丁武、东东、瑜子和我经常结伴去那儿玩，却经常被一只不知是谁家养的无比凶狠的红眼睛大白狗吓得半死。但越被狗吓我们几个熊孩子越喜欢往上面跑。后来几个孩子的家长谭冬玉老师、黄修诚老师怕我们被狗咬到，为避免打狂犬疫苗无端浪费钱，家长们一块想办法把我们四个熊孩子集中推搡在一起，让我们罚站了足有半个多小时，最终我们才彻底打消了继续爬到考老门坡顶去玩的“罪恶”念头。

我们四个人还经常手拉手去到太平宫的门口和长码头痴痴地看排古佬扎排，看漂亮灵巧的大姐姐在吊脚楼上破篾、织缆子，看打着赤脚的美貌阿姨蹲在礁石上捶衣服洗菜蔬。排工们哼唱的沅江号子特别动听，那荡气回肠的声音一丝丝一线线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一块从嗓子眼里硬生生提拉出来……

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让我绚丽的幼年记忆悍然改变了颜色。有一天下午，我们四个小伙伴经过学校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大人们正在开批斗会。我听到了一些十分熟悉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声音正在厉声批斗我父亲，一条条一桩桩罗列他不可饶恕的罪状，完全不复昔日斯文含蓄模样，而我父亲与被学校革委会定性为“国民党军统特务”的罗兰老师和“反动学术权威”沈家耀老师一道正无比委屈地俯首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头上戴着学生们纸糊的大白高帽，父亲脚上还穿着婆婆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加厚老棉鞋：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平素无比尊敬、充满威严，口若悬河、才华横溢的父亲竟然显得如此孱弱、笨拙、无助……大人们唾沫横飞，狂挥拳头，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彼此间有着杀父奸妻刨掘祖坟般的刻骨仇恨，谁会对他人这般歹毒、阴鸷，无所不用其极？胆子稍大的丁武怕我看见自己的父亲捱斗心里难受，拽着我一路狂奔回到家里，我则独自一人趴在温暖的火桶边嚎啕大哭！

那一刻，沅江的排工号子依然响遏行云。但此时在我听来却不再悦耳，而是兀自强化加深了我作为一个颟顸孩子面对残酷现实、骨感人生时内心的那份迷惘、恐惧、纠结与懊恼、不解，包括：仇恨。而这座往日十分平静的古城则仿佛一夜之间“涅槃重生”矣！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到处都是示威、游行、贴大字报、高喊口号的人们，他们双眼喷火、鼻孔冒烟、呼声震天，连头发也宛如黑刺白刺般一根根竖立了起来……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1969年4月下旬，父亲接到洪江市教育局革委会通知，让我们全家连夜打点行装，于翌日火速乘船溯巫水而上，去到粟裕大将故里会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长寨摆滩半界的深山老林里开启了长达九年欲说还休的下放生活……

搜索百度词条，1969年中国发生了不少令人触目惊心、悲欣交集的大事件：1969年1月30日，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中国国民党内“桂系”首领，著名爱国人士，原国民党政府代理总统李宗仁寿终正寝，享年78岁。

1969年3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苏联在珍宝岛再次发生武装冲突。

1969年4月1日至4月24日，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宣布林彪为毛泽东的接班人。

1969年4月2日，中国第一艘万吨油轮“大庆27号”下水。

1969年6月9日，中国十大元帅之一的贺龙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1969年9月23日，中国首次进行地下核试验成功。9月29日，中国又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新的氢弹爆炸实验。

1969年10月7日，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一代大儒陈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校园的家中上吊自杀。

1969年11月12日，前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含冤去世。
 

2021年12月30日于中国作家第一村•筑德堂

作者简介：湘西散人王一丁，诗酒相伴，粗通管弦；爱观星象，偶悟禅机。王一丁，雪峰山之子，湖南洪江古商城出生，当代知名赋人和文学活动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东莞原创文学重要代表作家之一；近年主攻骈体文创作，计有四十余篇在网络线下广为流传，近十篇赋文系受各地特邀特约创作，并被景点刻石传播。获评第7届中国诗歌春晚“2020年度中国十佳辞赋家”。